我那间矮矮的房间外,有一棵桃树,在我那小小的窗外荏苒开落过三次。并不是我有多么喜爱桃花,也不是我有多么贪想桃子的味道,实际上自从它移栽到我的屋前之后,就再也没结过果子。仅仅是因为留着它,我才能固执地觉得可以拴住一段往事,它是一个能是我勿忘一个女孩的凭证,没有了它,也许我就会在岁月的蹉跎中忘记一个女孩,忘了她曾经说过:桃花落了,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……
人间的初见有很多种,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初见都值得说道,但我觉得我应该说一下我与一个女孩的初相见,因为如果我不说,那个女孩就会像沉埋在地底的沙粒,永无被世人记起的可能了。
让我想想,许多事都因为时间久了而渐渐磨去了旧时的样子,我是在一个溢满阳光的午后见到她的,当时她正在透明的流溢着阳光的舞蹈房的落地窗前跳《天鹅之死》,没有音乐的配合,但对于长久跳芭蕾舞的人来说,我在心里跟随她的舞步奏响了音乐。那只垂死挣扎的天鹅,艰难地扑棱着翅膀,扬起颈项呼喊着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抗拒,我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生死边缘上的震颤,在她的脚尖上看到了芭蕾的生命。
完成最后一个动作,她趴卧在地上变成了一只死去的天鹅,我不由地走过去蹲下对她说,跳得真好。
她优雅地直起身,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,一个配得上芭蕾的女孩。只见她优雅的笑起来说,我知道啊。说完不顾我的诧异,站起身拉我起来,带我坐到旁边的凳子上,熟稔地仿佛我们认识了好久一般。
我知道了她叫唐阡,练了六年的芭蕾。我告诉她,我叫莫猜猜,练了十年的芭蕾,我还告诉了她我刚到这个城市,我不喜欢这里。她说,不喜欢也没关系,时间久了会适应的,就像她对芭蕾一样。我说你不喜欢芭蕾吗,你才练了六年就这么出色。她淡笑不语,我也随之沉默。有些人,即使不说话,在一起也会觉得很舒服。过一会儿她忽然很认真地说,其实我觉得我跳得不好,因为我都没有什么感觉。我问,那你想要什么感觉呢?她站起来旋了一个圈,不复刚才的认真,说,等我快死了,我就知道了。一语成谶,只可惜当时我们谁也不是先知。
于是,后来一切顺理成章,我叫她阡阡,她叫我莫莫,我说大家都叫我猜猜,她说她要跟大家不一样。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她会叫我莫莫。
舞蹈班的女孩子们都不喜欢阡阡,因为她的存在遮盖了她们的光芒,在舞台她们是她的配角,永远都是。她们活在青春的嫉妒里,理所当然地讨厌一个人、孤立一个人。我跟她们不一样,阡阡是新的舞蹈班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,我爱芭蕾,也爱能配得上芭蕾的女孩。
后来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共同演绎芭蕾的日子,我们在一起能完美演绎《天鹅湖》,她是奥杰塔,我是奥古莉亚,我明白那么优秀的阡阡怎么会完不成那个32圈的挥鞭转呢,即使我不介意,她也要将那一个人演绎的两个角色变成两个人的角色,她不要我做她的配角。她还带我去她家看她窗外的那棵桃树,正值暮春,残花飘落,在四方的窗外,像一幅画,那时她在我耳边低语,莫莫,这是世间最美的风景呢。她对我有种特别的偏爱,不过我隐隐觉得她似乎在透过我爱着另一个人,我说不清楚,我也不想去猜测,因为我是莫猜猜。
后来的后来,那是我记忆中有生之年最长最长的一个冬天,我只能在医院的病房里看到曾经那么优雅的阡阡,她像暮春之际挂在枝头的憔悴的花朵,日渐枯萎,仿佛风一吹就落了。看惯了她穿着白天鹅的舞衣,医院蓝格子条条的衣服那么难看地耷拉在她身上,好似她飞不起来的翅膀。外面天寒地冻,病房里虽温暖如春,却并不能为她造一个不会枯萎温室,医生说他们治不了这个病,唯一能做的就是延长她的寿命。阡阡依旧叫我莫莫,她嘱咐我等她的桃花开了一定要告诉她。
于是我每天都会路过她家,透过她家的栅栏门看她窗前的桃树成了我的习惯,东风起了,柳枝绿了,燕子来了,但我的眼里只有那棵桃树,它不开花,我的春天也不会来。终于有一日,桃树鼓开了花苞,我内心轮转这个季节,溢满了一江春水,春天来了,一切都会好的,我怀着欣喜难抑的心情跑去医院,迫切要告诉阡阡春天来了,转机也许会来。
平日里肃静的医院那日格外吵闹,我听见了阡阡妈妈的哭求声,听见了医生的婉拒声,听见了家属的抱怨声,却独独没听见她的声音,心跳漏了半拍,当我意识到什么后急忙跑向病房,透过3608号的门我看见了她穿戴整齐的倚在阳台门上的背影,阳光洒满天地,透过玻璃给她镶上一层金边,一如初见。内心尘埃落定,惊惧后的安心,我喊她,阡阡……
她缓缓地回过头来,依然优雅地对我笑,莫莫,我要回家了。
我用手抠着门框,无话可说,不知该哭泣,还是该出言安慰。回家,这是人间最温暖得一件事啊,此刻却变成了世间最残忍的一件事。
她迈着芭蕾舞人习惯成自然的小八字步走过来,帮我陇上掉下来的一束头发。
我说,花开了……
她说,很快,花就会落了……
送她回家的路上,她说,莫莫,还是你好,从来都不哭。
我干巴巴地咧嘴笑,却扯得两腮生疼。
你有没有经历过流水划过手指的感觉?轻柔的,温润的,细滑的,只能任它流去,握不住,拢不起……如果生命是一弯流水,那么阡阡的日趋变化就是划过我手心抓不住的逝去,我们可以战胜贫穷,战胜敌人,战胜自己,却独独战胜不了病魔,生命原本脆弱,我们只能败给无能为力!
我继续跳着我的芭蕾,继续着我们的骄傲,然后会遣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去陪阡阡做她想做的事,可她所能做的事已经很少很少,我们就并肩坐在窗前看她的桃花,盛世桃花灼灼其华,我总是在感到时间流逝的时候不住祈祷岁月静止。天黑天亮的节奏那么快那么快,我们还能看桃花的日子屈指可数,因为曾经那么绚烂的桃花也抵不过岁月的轮转而尽显憔悴,我难过地看着同样憔悴的阡阡,她还是能笑得那么优雅,只是笑容掺杂了凄美,让人忍不住想哭。她说,莫莫,桃花又快落了,我们又能看到美景了,真美,像莫莫的舞蹈……
她从不在我面前抱怨,也不在我面前哭泣,她仿佛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一样,比如她的无可救药的病。她就静静的让我陪着她,我感觉她的生命像在抽丝的蚕茧,一点一点剥离开去,我们都在等,都在熬,走向那个必然的我们抗拒的终点!
人的一生中,能记住的日子真的很少,无论它是多么值得纪念或祭奠。我怕我会不经意之中忘了那一天,所以我要用纸张记下来,如果我忘了,还会有一张纸记得。
那段时间油菜花开遍了这个城市,金灿灿的如同不朽的神话,但春天却要过完了。那时我的窗外还没有这棵开桃花的树,一眼望出去就是广远的天地,但我不敢经常往外看,否则渺小之类的词就会袭上心头,疼痛地难以复加。我时常在自己的书桌前读那本厚厚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时不时还会哭一场,哭过之后继续读书。
接到阡阡的电话是晚上十点半,她在那头艰难地跟我说,莫莫,我很害怕,莫莫,我还能见到你吗?我扔了电话,往她家狂奔,当时在我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,完了完了。
原来人在面临死亡时是不会悲伤的,阡阡皱着眉头躺在那里,脸色白得接近透明,我却没了知觉,全身血液流得很慢很慢。阡阡妈妈在客厅无声流泪,抽噎声间或传来。我喊阡阡,她抬眼应了:你来啦,灯太亮了,你帮我关了吧。
我拉着她的手跪在床沿,她躺在枕头上,苍白苍白的,气若游丝地对我说,莫莫,我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了,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那么想活……我说你别说话了,我说给你听。那晚我在黑暗中说了好多好多话,比我之前所有的话都多,但我根本不知道我都说了什么。她的呼吸渐渐变缓又急促又渐渐变缓,那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。
莫莫……花落了……你……听到了吗?就在我认为她睡着了的时候,她突然艰难地吐出一句话。
什么?我往窗口望去,帘子拉上了,看不到外面,她又重复了一句,桃花……落了……
我顾不上发麻的腿,跳过去一把拉开窗帘,在光明即将战胜黑暗的时刻,光线依稀渺渺,我清楚的看见满天的桃花都在飞舞,一弯弯温柔的弧线划过去,又划过来,缠绵缱绻,像冬日里的一场大雪,真美啊!
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心潮涌动,几乎被眼前的景色感动哭了,阡阡,你看,花落了,真美。
莫莫,我想给你跳支舞。我回头看见阡阡突然不再苍白的脸,那张脸溢满了青春与兴奋,我点头,我以为奇迹真的出现了。
没有音乐,没有舞台,穿戴齐整的阡阡自窗帘后煽动着双翅,踮着足尖缓缓移步出现,我的心里缓缓划过大提琴舒缓忧伤的乐曲,她在落花的陪衬中一次一次的想要飞离,一次一次地挣扎与奋力,最后终于能够飞翔,完美旋转,生命的光辉奇迹般的闪现,继之她缓缓屈身无力的倒下……
阳光在她身后渐渐移出地平线,驱散了天际的灰暗,她在光影中白得接近透明,一身白衣纤尘不染,好似一眨眼她就会飞离而去。又是《天鹅之死》,一切恰如初见,只是阳光不如当初的热烈……
白天鹅再挣扎也抗拒不了生命的期限,人亦如此。
我慌忙跑过去,不敢碰她,只能轻轻叫她,她缓缓抬起身体,苍白的优雅的笑着,我让她倚在我身上,她轻轻喘息着,只见出气,不问进气。她说,莫莫,我觉得我跳得真好……我听到了生命剥离身体的……声音,轻轻的,缓缓的,比落花的声音……还好听……
双臂上的重量渐渐增加,我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应该害怕极了,我想尖叫,我又不能推开她,你明白一个人在自己怀里死去的感觉吗?自己的平静取代了恐惧,双手像抱着渐凉的石头……
我最后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落花,隔着玻璃,我觉得竟能听见落花簌簌飘落的声音,轻轻的,缓缓地,原来想要的天鹅之死就是这种感觉。眼泪落下来,打湿了她安详的脸,你看,我也会哭的,只是从不让你看见……
阡阡离开后,我请阡阡的妈妈把那棵桃树送给我,她的妈妈答应了。她说自己看着也徒增伤感,她说那是她的两个女儿生下时种下的,都说桃花可以辟邪,没想到她们却相继离世。本以为还能留住阡阡,没想到她却和陌陌一样。我问谁是陌陌?她的妈妈说是阡阡的双胞胎妹妹,阡阡就是为了陌陌才在十岁那年去学的芭蕾。
原来如此,阡陌,东西南北纵横的小路,唐阡和唐陌才是姐妹,而莫莫只是一个可以寄托思念的别人罢了,谁教莫猜猜是个优秀的芭蕾女孩呢?但我一点都不想怪阡阡,因为陌陌只是记忆里的存在,而莫莫才是最后陪伴她的人。
三年了,我足以适应了这个新城市,她说的对,不喜欢也没关系,时间久了,就会习惯的。但我始终都无法忘记那个叫阡阡的女孩,窗外的桃树荏苒开落了几次,今年春天它却只开了半树的花,另一半桃树在去年冬天死去了,也许桃树的存在真的只是徒增伤感而已。
忘了说了,曾经优秀的芭蕾女孩莫猜猜在三年前就再不能跳芭蕾了,不是心里障碍,而是因为最后那天去看阡阡时没有穿鞋,路上踩到了玻璃碎片,我的脚尖再也踮不起来了,老师为同时失去两个好苗子惋惜不已。有什么好惋惜的呢?也许这是天意,没有了奥杰塔,也就没有了奥古莉亚……
你知道吗?每一次花落的时候,我都能听见花瓣簌簌落在心上的声音,那么轻,那么缓,那么清晰,而每当这时,我都会想起一个女孩,想起那个有着《天鹅之死》的寂静的破晓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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